湘江流淌而过的长株潭地区（长沙、株洲、湘潭）是湖南最发达的区域。高达四成的全省GDP占比、千万级的人口总量、雄厚的工业基础、游人如织的网红景点——在略显平淡的中国中部，长株潭地区犹如橘子洲头的烟火般耀眼。

然而，毛泽东笔下“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湘江也曾经历重大生态危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的李勇帆教授告诉中新社记者：“（1999年）刚来长沙的时候，一下大暴雨湘江两岸就会被淹，下河街小商品批发商场一片汪洋，枯水期湘江就又干了，能看到坑坑洼洼的河床，平时江水也黄黄的，有股味道。”

一方面是湘江水质和水量面临双重危机，另一方面却是2014年10月，湘江长沙综合枢纽蓄水量达到6.78亿立方米，库区成为全国最大的城市中心水源地。长沙市民生活用水的80%取自湘江，水源地安全将对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产生直接影响。

早在2012年，湘江治理便已被列为湖南省一号重点工程实施推进，也取得了显著成效。但在成绩背后，诸多历史遗留问题仍无法解决。光鲜之外，隐忧犹在……

“多还旧账，不欠新账”。2020年12月11日，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党组书记、厅长邓立佳主持召开会议，专题研究湘江流域铊浓度异常问题整治工作。

财新网以《四年三次铊超标，湘江怎么了？》对此进行了报道，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文章提到：“一位知情人士对财新记者称，湘江干流下游早就没有环境容量了，稍微有一点铊排放都会造成超标。”

铊具有对人体的高毒性及预后较差等特点，清华大学朱令事件更是令人闻之色变。2020年8月，株洲四水厂、株洲一水厂的水源铊超标0.2倍，其水源地均为湘江干流。针对这一系列事件，省生态环境厅研究制定了《湘江流域铊浓度异常问题专项整治方案》，加强了综合治理和风险管控。

对于湘江干流治理，政府决心十足。早在2016年，湘江两岸及流域范围内先后退出了各类污染隐患企业398家，治理和退出畜禽养殖场近4万家；在长沙完成主城区101个排污口截污改造，提标改造11个城区污水处理厂。

通过上述举措，该年湘江干流长沙段纳入监测的断面水质稳定在Ⅲ类标准及以上，出境断面水质达标率为100%。

在环境不断改善的大背景下，有人指出此次铊超标很可能与检测仪器精度提升有关，并列举出其他省市的类似案例。对于这样的推测，在地公益组织绿色潇湘副秘书长廖思难表示：“这也说明铊污染的问题一直存在，希望相关部门能够彻底摸排调查，找到湘江铊超标的真正原因。”

湘江治理需要旧账新账一起算，却很难还清。思难介绍：“长株潭地区湘江干流两边的排污口已基本完成了截污改造，株洲清水塘、湘潭竹埠港等园区化工企业也逐渐迁走了。晴天的时候没事，但一下雨，未进入污水处理厂的污水会混合雨水通过沿岸的排放口流入湘江。现在湘江水看起来很清澈，但之前遗留在江底被污染的淤泥仍未被彻底处理，目前对这个的治理修复技术依然不成熟，这些对我们的水源安全仍是一个极大的风险隐患。”

来自株洲市清蓝环保志愿者协会的鹏鹏回忆道：“大概在06年，处在上游的株洲对江底淤泥做过清理，但在挖掘过程中搅动了污染物，导致下游的湘潭和长沙自来水厂污染物超标，紧急停水。从那以后，就再没动过。”

作为积极关注治理进展的绿色潇湘，一直保持着与政府部门的沟通，对于这样的情况，思难无奈地表示：“我们与住建和水利等部门沟通时，他们表示阶段性结构改造已经完成了，但之所以遇到下雨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早前的规划设计基本都是采取合流制（用同一管渠收集和输送城市污水和雨水的排水方式），不只是湖南，几乎全国都一样。”

“河流自身是有自净功能的，但由于现在污水排放量过大，合流制问题就显现出来，所以必须进行管网改造。基本方案就是旧的做升级，新建的实行雨水管网和污水管网分开建设。”

“但是长株潭城市群发展到现在，管网改造的成本会非常高，加之区域内还有不少老城区，治理费用会进一步攀升。从政府角度来说，他们认为财政上承受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新区域发展时做好分开建设。”

面对这些近乎无解的隐患，政府部门和环保机构也只能紧密配合，查漏补缺。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就是“群防群治，动态清零”。思难说：“每当想一点点推的时候，他们也都有理由和现实的困难，总之挺难的。”

2017年，绿色潇湘发起公众参与水源地保护公益项目——“安全水源计划”，聚焦于水源地“信息公开不足、管理不善、公众参与缺失”等问题，希望实现“人人享有好水源”的愿景。

思难表示，饮用水安全是头等大事，这也是机构战略调整后的核心工作：“对水源地环境的监督干预是饮用水安全的第一道关卡，我们就集中精力去做这部分内容。”

“信息公开”是治理的关键。例如，上游发生污染会殃及下游，但如果不对上游存在的风险源进行公开，环保组织也无法有效干预。同时，一些政府往往只公开每月达标与否，对于超标的具体情况则不对外披露——思难说：“我们其实更想知道的是这一整年下来，水质有哪些波动，哪些指标发生了变化，趋势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去做进一步的判断。”

“依据环保法，我们享有知情权和监督权，但信息公开不足的问题很严重；另一方面，信息量足够的情况下如何让公众听懂，如何让公众更好了解，这也是我们的痛点。”

卫蓝之路从无坦途，每一次成果的取得都源于细致入微的调查取证和锲而不舍的顽强推动。2014年10月31日，湘江长沙综合枢纽将按计划全面蓄水。然而，根据绿色潇湘等环保组织从水利部门了解的情况以及实地调研情况显示，整个长沙段的截污和污染综合防治工作进度严重滞后。其中，截污工作仅完成了总进度的一半左右。

湘江长沙综合枢纽工程库区全面蓄水后，随着库区水体流速降低和自净能力减弱，在枯水期，氨氮和化学需氧量浓度将普遍提高，水体富营养化及突发性重金属污染事故隐患加剧。在机构公众号上，绿色潇湘发布了名为《我们都应该来了解 湘江昨天发生了什么？》的推文，提出了质疑：“这样的程序是否合法？如何兑现当初的承诺？我们的饮水安全如何得到保障？”

思难说：“其实我们早前就在做长株潭的整体调查，观察他们是不是按照环评的要求对两岸的排污口进行截污改造。但是，有关部门并没有高度重视，觉得建好大坝，蓄水就行了。14年10月的时候已经到了最后期限，但我们去沟通，发现他们对此还是不太关注。”

迫于无奈，绿色潇湘对外发声：“最让我们焦虑的是，整个库区范围内分布了长株潭大部分自来水厂取水口，其中长沙市内有5个水厂的取水口、株洲市区内共有4个水厂取水口、湘潭市区内共有4个水厂取水口，大坝下游有望城县自来水厂取水口和大坝上游湘潭县自来水取水口。”

这篇推文阅读量超过35万+，长株潭的市民纷纷转发，甚至吸引到省外媒体关注。原湖南省环保厅官员了解此事后作出回应，表示这属于违规蓄水，项目也得以暂停、整改。随后，绿色潇湘等环保组织被邀请参与到整改工作中进行监督，直到15年底长沙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告排污口基本改造完成。

长期的一线工作经历让思难清楚长株潭环境治理属于老大难问题，了解越发深入，焦虑越发严重：“长株潭还有一些港口，中央督察组来的时候也指出了排污的问题；此外，还有区域内的农业面源污染，虽然还没爆发，但隐患是真实存在的。”

在受限于资金和技术的条件下，一些部门实际采取了和隐患共存的做法。在政府力不能及的方面，公益组织便承担起这些任务。

“安全水源计划”一项重要内容是通过小额资助、能力建设及评估工具应用等形式，寻找关注和从事水源地保护工作的在地组织与团队。

“我们一直都觉得水源地的保护不只是政府的事情，它其实也需要多方参与进来，但目前还是有很多公益伙伴没有加入，因为他们连水源地保护区在哪都不清楚。目前的保护机制存在漏洞，这些也是需要我们去做的。另外，许多志愿者还存在专业知识的欠缺，整体参与度不高。”

截止2020年底，“安全水源计划”资助近90万支持了107个在地公益组织和大学生社团，推动了661项重点环境问题获得改善，吸引超过10万人关注。

“我们也是在探索一种可复制的模式，2017年启动招募的时候优先面向大学生团队，因为他们暑假的时候可以回到家乡去做水源地调查。我们把这类志愿者称为‘护源使者’。有一位湖南大学的同学跟伙伴组队参与了她家乡水源地的调查，结束时她说自己以前从没关心过家里的自来水从哪来，源头的水质到底好不好。在调查中，他们发现一个排污口就在水源保护区里，于是把问题向河长进行了反馈。后来，有关部门还邀请他们前去座谈，听取他们的意见。”

思难欣慰地说道：“我们提供了一个让她为自己家乡水源地治理发挥作用的平台，这对她是一段很有意义的人生经历。在她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她也会更加关注环保。”

2021年12月，绿色潇湘、株洲市清蓝环保志愿者协会联合主办的长株潭地区水源地保护研讨会在长沙举行。来自湖南省生态环境厅、长株潭三市生态环境保护局代表、生态保护专家以及长株潭社会组织、志愿者、媒体代表共30余人参加了研讨会。

会上，思难分享了《长株潭地区饮用水水源地信息公开与环境管理状况调研评估报告》，报告展示了长株潭地区27个在用的县级以上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的总排名及得分，对比分析长株潭三个市在水源地信息公开与环境管理方面的优势与需要改善的地方，总结三个地区水源地的重点问题并提出改善建议。

报告基于《饮用水水源地信息公开与环境管理状况评估指数体系(WSIC2.0)》编制而成，这套评估指数体系基于水源地保护相关国家法规、标准、政策，结合多年的饮用水水源地调查经验、评估标准制定经验，由绿色潇湘联合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PE）共同研发，并于2021年6月世界环境日发布，可帮助有志于参与水源地环境保护的民间组织熟悉水源地管理政策法规，掌握基本调查方法和内容，形成较为科学系统的调查数据，为水源地管理和研究提供有参考价值的独立第三方调查结果。

与之配套的支付宝小程序“水源点评”（通过支付宝搜索“水源点评”即可进入，“水源点评”公众版的微信小程序也已上线）也进行了更新。这款2020年上线的小程序，赋能支持了全国20家公益组织守护近3000平方公里、供应4300多万人口的90个饮用水水源地，动员994位志愿者参与调研评估并推动150项环境问题解决。

思难介绍：“这款小程序特点在于数据可视化。就像医生给病人做体检一样，伙伴们可以利用小程序给水源地做体检，打分。相较于传统的方法，这种方式工作量大幅降低，而且能动态呈现水源地整体的健康状况。伙伴们对小程序的使用也是一种学习过程，他们会对水源地的相关情况更加清楚，知道应该从哪些维度去做评估，有助于形成更准确的判断。”

“有一些政府单位会询问为什么所在地水源评分不高，我们会用专业的第三方视角耐心答疑，把扣分点一一列出来，有理有据，并给出改善建议，他们最终也都会认同。”

研讨会最后，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宣传教育与对外合作处二级调研员黄亮斌就此次研讨会做总结陈词，高度肯定了民间志愿者参与饮用水源地保护活动。他表示，饮用水水源地是污染防治工作的“牛鼻子”工作，绿色潇湘牵头承担社会责任，在过去三年中对全省110多县开展饮用水源地保护工作，有500多件的整改和回函的反馈，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